第105章_两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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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我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司马在一个雨夜到来。黑色的发沾满了雨水,一缕一缕紧贴在胸前。我抱住她微凉却依然光滑的身体,像往常那样尽量地给了她最大的欢爱。然而当她的骨头一下一下撞痛我的心时,我突然觉得,这一次,是真的不会有下次了。

  黎明时分,她起身要走。雨已停住,我送她走入外面冷清湿滑的街,灯下她的月白色衣衫在隐约飘动,我的眼泪突然忍不住流下来。

  为什么哭,我不知道。我一直相信,在这样子的告别中,如果必须有人哭泣,哭泣的那个人也应当是女子。但我还是止不住自己。她也只是淡淡地说:

  “你……不要哭。”

  然后她便走了。

  事实上后来我们还见过一次面。那时我已成了手握二十万兵权的大都督,准备为成都王起兵讨伐长沙王。当我接过那纸薄薄的诏书时,突然发现自己身体在忍不住颤抖。我努力想要控制自己,却颤抖得更加厉害。那一刻我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事实上在离开江东那一刻时,我已失去祖父所留下的仅有的从容与自信。然后在异乡漂泊十年,我不仅失去了我的身体,也失去了我的心。

  我的身体确实坏掉了。在阴暗潮湿的牢狱生活中,在之前之后的放纵沉醉中,一点一点地坏掉了。离开洛阳前见到司马,我已经无法给予她正常男子所能给予的欢爱。她没有笑,也没有表示出丝毫的不满。也许她并不在乎,也许是她可怜我,也许什么都不是。总之那一夜,在她怀中,我又一次说起了我的父亲和祖父。我不停地说,说了一整夜。因我觉得,过了这一夜,我便再没有这样倾诉的机会。

  我和她说起父亲,说起诸葛和我的“母亲”。更多的时候则说起祖父,说起他和我那高贵坚强的祖母,以及他和一个芦花似的女子在月光下拥吻的情形。我隐约记起,诸葛曾告诉过我,一个女人为他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而另一个女人则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命运——

  “换了是你,你会这样么?”我突然这样问她。

  “不。”她斩钉截铁。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真的不再回到江东。

  我的军队在鹿苑大败,尸体堵塞了整条河川。每一夜我都在梦中被黑色的雾缠绕,手足被缚,欲唤而无声。裨将的窃窃私语在我身边交织出阴谋的味道,风中夹杂了血气的黄沙在我脸上割出最沉重的沧桑。可我无法回头,从离开江东那一年起便无法回头。我就这样战栗地、彷徨地、无奈地,却不可改变地将自己一步一步送入死亡。

  在狱中,我问狱卒:“陆氏宗族都被收了么?”

  “是。”狱卒说道。

  “那云呢?云……也要被杀么?”

  “是。”

  我默然良久,然后低低说:“那么,陆氏到这里,便无法继续了。”

  “死了就死了吧,”狱卒笑道,“反正别人依旧继续。”

  死了就死了吧,死了就死了吧。即使是一个曾经燃烧过历史的男子所留下血统的消亡,也不会改变什么。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琴弦雅意总湮没于丝丝血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书简在阁中蒙尘,宝剑在匣中锈迹班驳。每一个人都被告知他们身处盛世,但每一个人都觉得他所处的时代是最糟糕的时代。在不再坚定的春天,缺乏温和的夏天,无法明亮的秋天,走投无路的冬天,他们直奔天堂,直奔相反的方向——

  临刑那一天,卢志为我监斩。他说很想看看,号称江东最后贵族的陆姓人的血,是否比其他人的血更干净些——

  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在刀落下来的那一刻,天空开始飘落大片的雪花。

  雪花瞬间将一切掩盖,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两世花外篇摇摇一二

  章节字数:3454更新时间:

  一

  虽然也是县城,但海昌显然只是个鸟飞过都不会停留的县。这里天高皇帝远,鱼米之乡的江南进了此间,便开始有连绵起伏的高山。身处其间,举目四望,只见郁郁葱葱的密林与深谷,湖泊河流纵横其间,完全不知都城之所向。

  海昌居民都是慵懒的。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晃晃悠悠地开始思考今天的晚饭。晚饭过后天一黑,则又思考明天的早饭。何必耕织何必农桑?百兽奔走的山林自是他们的衣裳,饱含游鱼的湖泊则是他们的粮仓。这种慵懒不分年龄不分对象,无论是汉人,还是被北方下来的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称为“蛮人”的那些野人,都是在慵懒和嬉戏间延续着生命。

  如果说非要给汉人和“蛮人”之间界定一个明显的分界线的话,那也仅在于他们对待外来事物的态度。每次有北方的身着长衫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来到时,汉人和蛮人都会蜂拥而至好奇地围观。但汉人最多也就是口沫飞扬地评价一下该大人随眷多少行李又有多少,蛮人却满脑子想着如何在夜黑风高的时候从淳朴本分的渔民摇身变为无所不至的强盗,抢走这北人的东西——但多数是不成功的。尽管不成功,却恰恰因为这点近乎好笑的野性,令他们有了另一个称谓——野人。

  摇摇即使在“野人”的世界里,也是最野的一个。襁褓中那一年的瘟疫令她失去母亲,三岁那年的洪水又令她失去父亲,靠着当地淳朴的民风,穿着百家衣吃着百家饭长大。苦难能夺走本属于她的一些即使是野人也会有的基本的礼仪和教育,却夺不走她岩石缝中的青草一般的生命力。

  如果你能回到建安年间的海昌,你会在密林和阳光之间,看见一个背着弓箭熟练地在岩石和树枝之间攀缘跳跃的女孩子。她上身总是穿一件由千种碎布拼起来的衣服,那衣服本是不合身的,却被她用绳子在上面捆了几道,愈发捆出婀娜有致的身体。下身用一块兽皮围起来算作短裙,露出两条蜜色的修长的腿来。脚上常光着,但若天冷的话也会套上兽皮做的靴子。这一身打扮,倒颇有些一千八百年后在霓虹下匆匆行走的美女们的风格。

  摇摇也是个美女。细腰,长腿,盈指可握的脚踝;鼻子可爱地翘着,一双眼睛黑得不像话。看见她的人们常感叹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与天地浑然一体却又蓬勃葱郁的生命力,感叹之余又常失神于她脸上的神情。她神情总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狡黠,但比起海昌其他的居民来说,又总多出几分欣欣向荣的生命力来。看着看着人们就会觉得她很似一种慵懒却敏健的兽。可那到底是哪种兽呢?

  “猫女。”

  当这两个字从那年轻男人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摇摇正和其他老少渔民一起用了不无鄙夷的目光打量他少得可怜的行李和身上几乎不坠任何饰物的长衫,她一边打量,手还一边不闲着地将树下那匹马的鬃毛编成辫子,一边编辫子她一边暗自在心里念着,太不像话了,这个新来的都尉这么年轻,这么斯文,一双修长白净的手大概连只鸡都没杀过吧——太不像话了。

  可是当“猫女”两个字传入摇摇耳中时,她便不由自主地对面前这个高瘦的年轻男人子生出了些畏惧感。这两个字,第二个字她是知道的,可第一个字她却不知道含义。这个字的音,平滑明亮,被男人薄薄的两张唇轻轻道出,竟似是承载了某种特殊含义的符咒。这个男人,竟说出了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字。她看男人的目光,便少了些鄙夷多了些崇拜。

  “什么是猫?”她怯怯地问。

  “猫呀,”男人在唇边漾出一个温和的笑,“猫——是一种小动物。”

  “像鹿那样的?”

  “不——不太一样,比鹿小,比鹿温暖……”

  “猫漂亮么?”

  “漂亮。”

  “猫可爱么?”

  “可爱。”

  一个狡黠的笑便不由自主地从摇摇的心里浮到脸上。她觉得男人是中了她的圈套了。当男人说着“漂亮”“可爱”这两个词时,她觉得男人就是在夸她漂亮可爱。

  “那么,”她看着男人,很严肃地问,“你这里有猫给我看一看?”

  “哪里有,”男人哑然失笑,“猫是从很远很远的国度进贡过来的动物,我只在建业别人家里见过一次……”

  “那你带我去看。”

  “有机会……”男人淡淡地笑道。

  摇摇有些莫名的怒火,她觉得男人一定是在敷衍她。但是男人一笑起来,她就把这点怒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男人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她这样想,又对自己生出些恼火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皱着眉,几乎是恶狠狠地问男人。

  “在下吴郡陆议陆伯言。”男人依旧笑着说,“那么你——”

  可是他后半句话没问出来,因为摇摇已经闪身跑开了。

  二

  自从上一任海昌都尉被当地居民吓跑的三个月之后,他们终于又迎来了他们的新都尉。但这个叫陆议的男人,显然和以前那些都尉们是不一样的。这个男人比他们年轻,比他们好看,说话的声音也总是比他们的温和。除了年轻,除了好看,除了说话的声音温和,人们还隐隐感觉到在这男人体内,更蕴藏了一种截然不同又坚定存在的东西——可到底是什么,他们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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